非格

Angelica

       *三词练笔:雕塑/喷泉/白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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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帮忙吗?”


Ben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抬起头看过去。一位衣着得体、头发一丝不苟的绅士正站在那儿。

他不禁四下扫了一圈,确定对方的确在跟自己说话之后赶忙站起身来,使劲掸了掸手上的泥土。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他有些诚惶诚恐,这怪不了他。穿着三件套的绅士是不会和他这样灰头土脸的人搭话的。

“你需要帮忙吗,你的作品看起来很复杂。”

那个男人以极小的幅度抬了抬下巴,Ben扭头看向自己的半成品雕塑。那是他近两年来最骄傲的作品。但是在体面的男人面前它却显得像个玩泥巴的孩子随手捏出来的玩意儿。Ben几乎有些羞愧,尽管不体面并不是他的错。

“这是粗活,先生,您不会、我是说,您不想弄脏您的手的。”

他磕巴了几次,这尴尬透了。

“她看起来很美。是天使吗?”

男人问。Ben怔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又看过去,上半截的雕塑几近完工,女性柔美的线条破土而生,她双臂前倾,平瞰人间,背后的翅膀飒然展开,又在关节处仁慈下垂;而往下,往下是混沌的黄泥拦在她的胸口,让她看起来仿佛陷于沼地。

“是的,先生,我叫她Angelica。我是个雕塑家,呃,我是说,毫无名气的那种。”

“您一定会成名的。”那个男人保持着一种上流人士的礼貌恭维他,Ben听不出真诚与否,因为他看到对方布满血丝的眼睛。

“呃,您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有些怕自己的用词不当,“您看起来……很疲惫?”

“感谢您的关心。我只是,刚度过一个艰难的夜晚,并无大碍。”他似乎不愿多说,只是重复了最开始的问题,“您是否介意我来帮帮您?我希望能跟您一起打造这个艺术品。”

“这……当然不介意,当然不。只是这活儿很脏,我不希望弄脏您的手。”

Ben的眼光往下扫了扫,那是双干净修长的手,贵族的手,非常漂亮、就连指甲都光洁圆润的手。

而他的手,他悄悄背在身后,他的手上满是泥土,皮肤粗糙极了,那是干重活的人才会有的手。

“您不介意的话,教教我怎么做吧?”

Ben看着他走过来,靠近那堆泥巴,甚至直到他蹲下身又扭头看过来时才惊醒似的,连忙走到他身边,告诉他这是黏土、那是刮刀、还有水……

Alexandre,他们蹲在一起摆弄雕塑的原材料时那个男人自我介绍道,他的声音非常疲惫。

也很好听,Ben在心里加了一句。

他看着那双养尊处优的手裹上泥土,甚至生出一丝怜惜。可他咬住了自己的话头,只是指导对方如何将Angelica的小臂从泥块中寻找出来。


他们几乎立刻拍出一种奇妙的默契,不互相过问,只是在合作中轻声交谈。

Ben对Alexandre的上手速度感到惊异,他的手又稳又准,Ben指哪里他都可以立刻完成。

我是个医生,Alexandre感受到他的目光,低低地解释,或者说……今天之前,我是个医生。

Ben顿住了。天啊,他空白地想,他的手可真是不该在这里干粗活,那双手应该裹着白手套拯救生命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很小声地问,好像这问题多么不礼貌似的。

Alexandre沉默了很久,久到Ben几乎要为提问而道歉时才叹出一口气,那口气很长很长,像是要把身体里的空气全都吐空。

我的病人死在手术台上了。他极慢地开口,这个月的第七个。

噢……Ben不知如何回应,只好又噢了一声。

我害死的人比救活的还多。他继续说,所以我决定不再充当死神了。这里要怎么弄?

Ben不再追问了,专注地动手教他,直到天光暗到无法继续作业。明天还来吗?他问医生,我,呃,我反正整天在这里。

明天见。医生对他笑笑,甩干在水桶里洗掉泥浆的手。

明天见,Ben在心里回应。


于是他就真的天天来了。

Ben不知从哪里给他找了一双医用的白手套,强行让他戴上再触碰泥土。

所以在他总是体面地来,又脏兮兮地离开的日子里,那双手总能保持无暇的,不被石子划伤,也不会被黄泥渗入皮肤。

他们开始像老朋友一样交谈,街角的熏牛肉三明治很好吃,邮局门口总是有个性格古怪的歌手,你知道医院前面的那个喷泉吗,有一天我要把Angelica放在那里。

什么?Alexandre偏过头问他,用手臂蹭掉他脸上的泥。

就像贝瑟斯达喷泉上的天使的一样!Ben眉飞色舞。

贝瑟斯达?

是啊,《天使在美国》。你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Alexandre想挠挠头,做到一半又想起手上的土,动作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我只是,总没时间看。

我每天晚上都会去贝瑟斯达喷泉底下坐上一会儿,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了。Ben眼睛亮晶晶的。有一天Angelica也会成为那样的天使的,在医院门口,人们会管那里叫Angelica喷泉的。

Alexandre看着他谈论梦想的模样,沉默了半晌。

这里不太对,他最终开口说,指着Angelica的小腿。这里的肌肉走向,承重的腿这里会有一条肌肉凸起来。

哦!Ben连忙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认真听他讲解枯燥的理论知识。

你今天晚上……要和我一起去贝瑟斯达喷泉底下坐坐吗?

Alexandre转过头,对上年轻雕塑家那双总有些胆怯的棕眼睛。

当然……我是说,好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磕巴起来。慌乱并不是他熟悉的情绪,于是他像在手术中一样扯开话题让自己放松下来。我会带熏牛肉三明治的,你吃不吃黄芥末?


所以他带着两份加了黄芥末的熏牛肉三明治,穿得仿佛要去市里最贵的那家饭店吃饭似的踱到那座远近闻名的喷泉前。

他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心跳得像个愣头青似的。他上一次心跳得这么快还是,哦,还是他第一次在手术台上做主刀医生时。

彼时他独立取出病人发炎的阑尾,红肿的器官像是发光的奖章,让他心潮澎湃。他帮到了被病痛折磨的患者,尽管那东西不要命,但他在救死扶伤了,前途即将一片光明。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天赋极高,短短几年间就成为和死亡天使抢人的英雄。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向他求助,别人治不好的、不敢开刀的、存活率极小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踩破他的门庭,只求他首肯接收,好像他一点头,死神就不来了一样。

但那怎么可能呢?他不过一介凡胎,医术再精湛也敌不过病入膏肓的无能为力。他宣布死亡时间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他离开医院时,他桌上摞的病例死亡的远比成功的高出一截。

“那是因为你是那些病人最后的希望啊,”Ben和他肩挤着肩,“他们来找你的时候已经知道那是最后的希望了。你总是在做最难的题,正确率自然要比简单的低一些。”

Alexandre愣了一下,“也许吧。”

“‘世界不会停止前进的。’”

“什么?”

“抱歉,坐在这里我总会想起《天使在美国》的台词。”Ben轻笑一声,“‘世界总是不停前进的’,生命如此、死亡也如此,你不能停滞不前,只有继续往前走你才能找到答案。”

“也许我选错了路,我不该成为医生的,不该将人命握在手里。也许我可以和你一起做个雕塑家,不是吗?解剖学也不算白念。”

“不行。”Ben打断他。

“为什么?我这些日子和你和Angelica一起度过也很开心。”

“不,你并不开心,Alex。”Ben转过来看着他的绿眼睛,“你的手属于白手套。那是一双救死扶伤的手,有很多人等着它们重新拿起手术刀,也许没人能和死神在抗衡中取胜,但如果有任何人能够拖延他一段时间,那只能是你了。这是你的使命,也是你的愿望,别浪费时间逃避它了。”

Alexandre停顿了很久,然后很轻地开口,“谢谢你,Ben。”

“你知道为什么我想把Angelica放在医院门口的喷泉上吗?”

Alexandre摇摇头,咬了一口冷掉的三明治。

“她是一个下位天使,是天使阶级中的工蜂,像我一样,”Ben不知是自嘲还是骄傲地笑笑,“可她也是最接近人类的天使。她激发人类的美德,关心着人类的健康与繁衍。你知道医院外面最多的人是什么样的吗?”

Alexandre又一次摇头,他总是在里面的。

“是哭泣的、祈祷的、不知所措的家属和病患。他们总是坐在喷泉旁边,他们爱的人的性命握在医生手里,而他们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寻求更高的力量给他们指引。喷泉上没有天使,他们就只能缠着医生求助,你是他们眼里的救世主。可是医生总归不是神,他们……你们,你们的头脑要用在手术台上,眼泪没有帮助,眼泪只会束住人的手脚。

所以他们和你们都需要Angelica,她可以接住人们的眼泪,她可以承受无助的祈祷。而当人找到更高的力量依附时,他们自己也会变得坚强。”

Alexandre在他的话音里沉醉,末了只自言自语似的,“我不知道你还是个哲学家呢。”

“我还有很多你不了解的呢,”Ben狡黠一笑,“我还有很棒的吻技,你要不要试试。”

喷泉的水声冲刷下来,将短暂的沉默洗练成暧昧。

他们接了一个吻。

Alexandre回到了医院,院长权当他放了个长假,把堆积的病例一股脑丢还给他就摆摆手让他回办公室去。

他很是忙碌了一段,只有晚上有空和Ben在贝瑟斯达喷泉前坐上一会儿;Angelica进入到收尾阶段,Ben不让他看,说要完成后再看才有惊喜。

他答应了。手上的病例太多,他也的确没有时间去看看。


夏天要结束之前,Ben给他留了个口信,让他明天午饭时到贝瑟斯达喷泉前,有惊喜要送给他。

Alexandre表示知道了。他排了一整天的手术,外面又下着大雨,不断有滑倒摔伤的病患被送进来,简直分身乏术。

他几乎忙到天光乍明才喘过一口气,恍然想起和Ben的午餐之约,连忙打卡下班。回到家里换了身体面的三件套,他又猜想着惊喜大概是Angelica完工了,路过花店时抱了一束亮眼的玫瑰出来——虽然那不是庆功的花,但他就是想看Ben收到时羞赧又晶亮的表情,更何况他还没给他送过花呢。

快走到的时候,他忽然紧张起来,心砰砰直跳。真像个愣头青,他自嘲又高兴地想。

贝瑟斯达喷泉前站了不少人,Alexandre不得不挤进人群才能看到喷泉的石台。可是那里围了一圈警戒线,穿着警服的人拦住人群不让上前。Alexandre四下张望,寻找Ben的身影。他没找到,却是人群的唏嘘钻进耳朵。

真可惜呀,那么年轻。

是啊,听说还是个艺术家?这么好心的孩子,上帝保佑,我家小儿子也才他这个年纪。

你看到那孩子的……你知道,他的尸体了吗?听说弗洛维太太早上来开店门时路过发现的,吓了一跳呢。

他天天来喷泉这里,好几年啦,我家那位还跟他聊过天呢。怎么就这么死了,真是世事无常啊。


什么?


Alexandre回过头去看说话的人,他目光太灼人,那位女士被他瞧得连连退了几步。

“不好意思,女士,”他潦草地道歉,用词却很冲,“您说谁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你还不知道啊?就是那个天天来这儿坐着的小伙子,不知道是个艺术家还是流浪汉的,看着不像个流浪汉,但他老是脏兮兮的……”

“您知道他叫什么吗?发生了什么?”

Alexandre焦急地打断,对方的女伴甩来一个不认同的目光,他也顾不上了。有什么悚然的东西正在吞噬他。

“名字?我不大清楚他叫什么,你可以去问问他救的那个孩子。那小孩儿昨天和朋友比谁能爬上那座雕塑,您知道的,愚蠢的小孩子的把戏。谁知道下了大雨,别的孩子都跑回家了,就他爬得最高下不来,天又黑,谁也不知道他还在上面。那好心的艺术家——上帝保佑他,瞧见了那孩子,赶快爬上去救人。谁知道刚把孩子送下来就打了惊天的雷,他脚下可能是打滑了吧,一头栽了下来。您瞧瞧那雕塑,那么高,摔下来就没命了。怎么了,您认识他?”

Alexandre无法回答她,他捧着挤变形的红玫瑰粗鲁穿过人群去找那个孩子,连带警察都瞧他,生怕他是要闹出什么事端。

“他叫什么名字?”

他冲口直问。

那孩子被他吓了一跳,家长警惕地拉着男孩往后退了两步。他又连着问了两遍,红着眼睛的男孩才听明白他的问题。

“Ben,那个好心的哥哥,他叫Ben。”

玫瑰砸在地上,花瓣在脚边流淌。男孩哭腔的讲述像是隔着一堵墙,只有尖锐的耳鸣利剑一样扎进他的心脏。

人群围拢过来。警察蹲下身问他是否还好,他点头又摇头,出口却只有模糊的泣音,他们将他扶到空旷的地方坐下,他摆摆手。

人群又逐渐散去。


半年之后,医院门口的喷泉上多了一座雕塑。

“Angelica”,天使脚下的牌子上写着。

“Benjamin Virtue,”路过的人们读着作者那一栏的名字,“是新出名的雕塑家吗?你们快瞧,她多美啊,医院有守护天使了!”


Alexandre站得很远,指尖的烟圈成团又消散。人们围着雕塑仰望,只有他的目光落在天使栩栩如生的翅膀尖上。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口隐隐发烫,没有人知道在羽毛层叠的尽头刻着两个清隽的小字——

“To Alex”

他抖落烟灰,眼睛被熏得眯起来,天使投下的阴影庇荫着医院的门厅。他向前走了两步。她前倾的双臂落在他的两侧,好似一个拥抱。

“医生,病人已经做好术前准备了。”

他睁开眼睛,将手中的烟头在脚下碾了几下,转过身踏进医院洁净的长廊,脚步声嗒嗒地响起来。

“我来了。手套准备好了吗?”

The world only spins forw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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